拜见太阳
*腿14
*有原创人物
*有角色死亡
李顺圭和林允儿开车来接我,打开车门才看见坐在后座的徐珠贤。我把沉重的书包扔在我与她之间,牢记黄美英的教诲,即使见面数千次也礼貌地挨个打了声招呼。
“三个人来接我,是不是有点太隆重了?”甚至还有已经一年没见的徐珠贤。
李顺圭不咸不淡的:“徐珠贤刚回来,我们先去接她,回来的时候发现正好是你放学的时间,一道来接你。”
我很不满:“你都不愿意哄哄人吗?我很好哄的。说是专门带珠贤小姐来见我,我可是会信的。”
“你都十五岁了,早就在顺圭姐姐那里没有特权啦!对这么大的孩子说谎,有点不尊重你吧。”林允儿的手跨过座位,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对她做了个鬼脸:“可你不照样说我是孩子嘛。”
或许是因为我们家——和她的朋友,都认为自己还正值壮年、青春永驻,我对她们说敬语、用尊称,从小就没叫过另一些常规的称呼。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好的,如今虽然用敬语,却已经和她们混熟了。黄美英的朋友们不像黄美英一样把礼教看得那样重,原谅我偶尔一次的逾矩。
打完招呼之后,徐珠贤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有点局促的目光盯着我的脸看。我屡次想转过头跟她对视,都好好地按耐住了。徐珠贤去年出国深造,近来放假回国,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青春期的孩子长势迅猛,我已经和她上次见我时判若两人,被她好好看上几眼也无所谓。只是我不大习惯被人注视着,只好尴尬地揪紧了皱起来的运动裤。
好在林允儿不会让场面冷下去,“呀,”她转过头看了一车里一圈,“今天是美英姐姐生日。你们都准备礼物了吧。”
此时正是红灯,于是李顺圭加入了对话,“当然。如果不准备礼物的话,会被她念好久吧。总之准备了她一定会满意的礼物。”
林允儿的眉毛感兴趣地竖起来:“这么有信心?所以是什么东西,可以透露一下吗?”
“我反倒有点害怕你和我撞点子。”
林允儿了然地哦了一声,尾音拖了老长。她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是酒吧?真是没新意的礼物。”
“但很经典。”李顺圭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
我不甘被大人排挤出去,立刻端出了我的点子:“我订了花。”
林允儿哧哧笑出来:“很小孩子的礼物呢。”
我哭丧着脸:“没什么零花钱,就放过我吧。”
林允儿嘿嘿笑道:“零花钱都给女朋友了吧?我听美英姐姐说,有个小女生经常来你们家找你玩,好像还是你学姐?”
我被击中了要害,忍不住张牙舞爪起来:“别乱说!”
李顺圭忙里偷闲,按住了林允儿的脑袋:“你们俩吵死了。”
我家住在僻静的小别墅,我们带来的市区的喧闹在这个无人的街道显得有些突兀。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和林允儿终于停止了插科打诨,安静地等待终点的到来。把我送到家门口时,林允儿从前座掏出两个袋子,塞到我手上。
“这是我和珠贤给姐姐的礼物。红色的袋子是我的,紫色的袋子是珠贤的。”林允儿拍拍我的肩膀,“别传达错了,我们可是会等着美英姐姐给我们的礼物下判词的。”
李顺圭的袋子也递过来,比林允儿的那两个沉重得多。林允儿偷偷往里面看了一眼:“香槟吗?姐姐好敷衍啊。”
“她上次说喜欢但没买的那个。怎么能说敷衍?明明是你们不关心她而已。她想要的东西总不会出错。”
“姐姐的歪理真是一套一套的。”
“别吵了——你们不进去跟她打招呼吗?”我问。
“不用了。”林允儿摇摇头,“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进去的话可能会被美英姐姐留下来吃饭吧。”
“知道了。”我没再坚持,而是把目光转向站在一边、仍然不发一言的徐珠贤。我犹豫了一下。
“珠贤小姐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虽然脸上还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徐珠贤摆了摆手:“没什么。”
她笑了一下:“帮我们祝美英姐姐生日快乐吧。不能跟姐姐一起度过有意义的日子,我们也很遗憾。”
“你肯定能代替我们让美英姐姐度过一个充实的生日的。”林允儿晃了晃我的腰,“你擅长这个,不是吗?”
我无可奈何道:“对对对。”
“该走了。”李顺圭伸出手,勾住了粘在我身上的林允儿的衣领,把她拖回了车里。林允儿一步三回头地跟我说再见,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我在路边,对发动的车子挥了挥手。
空气中传来徐珠贤被风扯散的声音。
“她……长得越来越像泰妍姐姐了。”
拎着大包小包,我在路边的信箱里取得了订好送过来的鲜花。还好黄美英从来不看信箱。也是,现在已经是网络时代了。生日的时候送红玫瑰,总错觉是要求婚,但黄美英喜欢玫瑰,所以我也没有办法。虽然不是第一次送花给黄美英,但还是无缘有些紧张,我怀揣着一点忐忑的心情,费力从口袋里拎出钥匙,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就算在黄美英的精心保养下,年事已高的房门也不堪重负地发出了嘎吱的声响。从我住进这栋房子之前它就已经是现在的模样,它的年龄也许比我更长。黄美英竭尽全力的坚持或许真的让一切暂停在了她与这栋房子邂逅的那个冬日,时间仿佛凝固在十余年前,什么东西似乎都没有改变。
我在玄关换鞋的时候,也如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对着悬挂在正对房门的客厅墙面上的照片打了声招呼。照片上的女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嘴角沉静地耷拉下来,她是个没有表情的陌生人。在我小时候也曾好奇过为什么会在客厅摆上这样的巨幅相片,无论是在同学家还是影视剧里,客厅的照片都笑得温暖又幸福。我的童年笼罩在那个人冷淡的目光下,在客厅里玩耍的时候,做了什么错事的时候,总像挨了她的骂一样。
直到有一天林允儿替我问出了疑问:“姐姐为什么要选这张照片?”
“因为泰妍笑起来的照片都太奇怪了。挂在墙上的话,还是要自然一点的吧。”黄美英答。
林允儿点点头:“也是。泰妍姐姐连怎么笑都要姐姐你教。”
黄美英眨了眨眼睛。
她有点迟钝地笑起来:“可是泰妍就算那样笑,也很可爱啊。”
“这是李顺圭的礼物。这是徐珠贤的,这是林允儿的……”
在餐桌上,我为黄美英介绍她们的礼物。黄美英放下了筷子,认真地听着我的话语。我很喜欢这种感觉,黄美英听人说话的样子,眼睛眯起来笑,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好像她真的好爱好爱我。
她爱我。
我捧出被我偷偷放在脚下的花束:“……这是我的。”
她的眼睛亮起来了。其他的礼物被她暂且搁到一边,要等到一天的忙乱结束后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那其中不乏贵重的奢侈品。而我的礼物一向在亮在她面前的几分钟后就能找到归处,去年送给她的水仙,她精心养护到直到最后一朵凋零。我微不足道的花束在她心里胜过华丽的首饰,究竟是因为她喜欢花,还是因为我在她心里很特别?
……但是,为什么会特别呢。
她将花束放在客厅的花瓶中,走过来弯下腰抱了抱我。
“谢谢你,我很喜欢……”
“生日快乐,美英。”
末尾漏气似的音节被我压在了舌根底下。
挂在墙上的女人是我生理学上的母亲。
金泰妍。金太耎。在我十五岁的今日,她的一切我都知道。从有记忆起,三岁时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对她还一无所知。三岁的时候她在我心里是一副棺材,是冰冷又没有颜色的大厅,是悬挂在灵柩上黑白的照片,上面她笑得古怪又不熟练,像被调试出笑容的机器。
如今我再想到她,就会想到那个在语言里活着的小小的女人。死是一个四方格,人要坍缩多少,才能把自己塞进这个拥挤的方块。金泰妍拥有很小的身躯,死让她变得更小,小到盛不下他人的眼泪。我和活着的她未曾谋面,无论我日后如何将自己活成她的史书,死总会在想到她的时候慢慢地靠近我。我对她的想象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大厅。
五岁的时候崔秀英指着客厅的照片对我说:“那个人是你妈妈。”
她想了想,又聊胜于无地补了一句:“虽然她没有生下你。”
年幼的我无法理解这种悖论,爬到黄美英腿上,撅着嘴说:“我觉得美英才是我妈妈。”
“不一样,不一样。”崔秀英笑出了一种逗小孩的阴险,“如果是养育之恩,黄美英确实是;但按照生物学,金泰妍才是。”
我瞪了她一眼。
黄美英皱起眉,对崔秀英说:“你再说下去,下次我们就不要在我家见面了。”
“好吧。我不说了。”
因为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诞生在了这世上。不应该存在的我,因为现代科技而诞生了。在这样的我的记忆里,三岁前我只见过李顺圭。但不是这样的。在我没有记忆的眼前,在我还不能自如地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已经见过活着的金泰妍了。她和我想象里的一模一样,几乎让我感到亲切。李顺圭说过她爱我,作为我母亲的金泰妍爱我。如今你不再对我说谎,是否因为你曾经对我说过太多?在不存在于我记忆中,只印在我视网膜上的片段里,金泰妍在看到我的瞬间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惊恐的,绝望的,不知所措的。与之相比,只是混在那情绪中的一点点的幸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看着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对世上平白出现了与你相似的事物感到惊讶,还是对你来之不易的幸福遇到了被摧毁的可能性感到绝望?我很好奇。就像我好奇站在你灵柩前的我在想什么一样。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开始收拾碗筷,在她将碗端到水池的时候,我在桌边擦桌子。我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即将被厨房的门扉吞没。
我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美英啊。”
她的脚步停住了。黄美英转过头望着我。她平时不会停下来,只会习惯地应上两声,一心二用,一边做事一边跟我聊天。在跟她的朋友们相处的时候,我经常对她们使用平语,大家宽宏大量,从不追责。但黄美英不一样,她生在美国,却比一般的韩国人更在乎这些,我和她相处十二年,没有一次不用尊称呼喊她。
但她没有责怪我。黄美英只是平静地凝视着我,那种水一样的目光好像掠过来亲吻了我。
“……你爱我吗?”
她在发呆。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被我捕捉到,她的目光从我脸上微微一滑,短暂地在我身后沾一沾,又迅速地收了回来。
她慢慢地笑起来:“我当然爱你。”
妈妈,其实我早就明白。
如果那天没有提早放学,我是否能至今都被蒙蔽在这种痴妄之中,真心实意地接受你说爱我?我知道黄美英没有错,所有的错在我。只要我不必早早回家,哪怕在推开门的时候发出泄愤般微弱的响声,哪怕在回家的时候说出一句我回来了,你的爱就会一直落在我身上。真相是我乖巧又安静的报应。那个傍晚,我听到厨房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所以我乖乖地待在客厅里,不插手大人的对话。在记忆中,黄美英的声音好像是从宇宙传来的。
……泰妍的孩子……我不能坐视不管。孩子的童年不能没有亲情……
可是为什么,李顺圭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可辨。
韩语是黏糊的语言。我在国文课上可以拿满分,却仍然会听不懂他人的意思。但记忆中李顺圭的发音清晰又漂亮,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拆解,好像每一个音节都磨得锃亮,相撞发出玲珑的脆响。她说别撒谎了。
秀英说得对,那孩子会和金泰妍越来越像的。泰妍离开了,你要用她的孩子填补你孤独的空缺吗?……好可怜啊,你。也好残忍啊。
你真残忍。
母亲……只要你反驳一句也好。我很好骗的。
回答我愿望的只有黄美英抽泣的声音。
我躺在沙发上,冷气好像从骨头里渗出来,冻得哆嗦。要开空调吗……还是感冒了。我有点不适应地蜷缩起来,头低下来看向对面。
金泰妍的照片正在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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